这是一场属于凉山的“世界杯”，悬崖村的村民们都赶来加油了

  7月12日，四川凉山昭觉县，一年一度的“拉莫杯”足球联赛在举行半决赛，为半个月后的抖音足球嘉年华西昌站，选拔球队。A组球队悬崖村代表队经过三日的小组赛，以小组第二名出线，可惜败给了卫冕冠军地莫镇队——一支由大学生组成的年轻队伍。莫镇队将代表昭觉县参加7月20日之后的抖音足球嘉年华正赛，与西昌其他四个县的队伍争夺冠军。7月16日，悬崖村队重振旗鼓，以6-1大比分战胜对手，获得季军。

  遗憾总归是遗憾的，但他们更觉得欣慰：年轻人成长如此之快，说明凉山足球发展得越来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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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村代表队在抖音足球嘉年华赛前合影，中间黑色衣服为罗军，右为帕查有格，后排左三为李浩

  抖音足球嘉年华来了，集合

  35岁的李浩是一名建筑工程项目经理。7月上旬，身在海南的他接到球队征召，即刻订好了回家乡的机票。

  他所在的球队上一次获得冠军还是2022年。那年参赛时，李浩已经感到了岁月的力量，一天两场比赛踢下来整个人都瘫了，隔天全身痛得像被人揍了一顿。

  决赛很艰难。对手是一支年轻的球队，比赛进入下半场，对方的小年轻们仍满场狂奔，年长的队员却接二连三地抽筋，全凭意志撑过了加时，靠点球战胜对手。

  去年昭觉“拉莫杯”，李浩因为工作没能赶回来，他在外地抱着手机，通过老乡的抖音直播全程看完了比赛。眼见球队一路领先，却在最后时刻被反超，他比现场的人还着急，恨不得飞回球场。

  球队遗憾止步四强，中断了持续几年的冠军记录。队友们在群里感叹，“跑不赢年轻人咯”，李浩又心软，安慰队友来年再战。今年的比赛，他觉得“必须回来参加”。

  李浩7岁开始踢球。2006年，他到成都念职高，毕业后进入建筑行业当项目经理，人跟着工程项目跑，经常全国各地迁徙。每到一个新地方，他总要找当地的业余球队一块踢球。在外多年，扛着工作和生活的重压，见了形形色色的人，他更怀念老家的淳朴的朋友和酣畅淋漓的球赛。

  如今，一块踢球长大的伙伴们都已成家立业，有的在乡镇学校教书，有人在电力系统上班，还有忙碌的基层公务员。但四十年历史的拉莫杯是传统，每年夏天开赛时，这群中年人总要回到昭觉集结，征战赛场。

  今年的赛事特殊，拉莫杯联赛与抖音联合凉山州、西昌市举办的“抖音足球嘉年华”活动相结合。这场赛事将在西昌、昭觉等5个县市开展选拔，决出8支球队进入淘汰赛，最终于7月29日火把节当日举办总决赛。为此，球队也进行了重组，以老战友队球员为班底，吸纳新生代球员，组建起了一支“老拉莫”带“新拉莫”的参赛队伍。

  领队帕查有格把球队命名为“悬崖村代表队”。“悬崖村”本名阿土列尔村，藏在大凉山的大峡谷中，坐落于悬崖之上。曾经村民上下山，只能靠一道攀附在山崖边的藤梯，人们形容那里是“猴子住的地方”。9年前，政府选派帕查有格到这里担任驻村书记。

  即使是山区长大、土生土长的昭觉人，第一次爬上800米高的悬崖，帕查有格的心里也抖了一抖。藤梯崎岖，看不见前路，身后就是深渊。当时的悬崖村闭塞又落后，帕查有格带领村民种植经济作物，成立合作社，又在政府支持下，搭建了更为牢固的登山钢梯。

  悬崖村没有踢球的条件，在陡峭的地势上，皮球一旦滚落山坡，几天几夜都找不回来。但村民也想参与凉山每年一度的足球盛会。每次帕查有格到县上踢拉莫杯，村里兴致勃勃的小伙子们就与他同行，爬四十五分钟钢梯下山，再搭一个半小时的车到县里，为他们的书记加油。

  帕查有格记得，搭建钢梯的6000多根、120多吨重的钢管，都是村民们自己背上悬崖的。只是，驻村5年来，每年上百趟来回爬梯给他的膝盖造成了不可逆的磨损。帕查有格无法像过去那样在球场上快速跑动了，便退居替补席，承担起球队的组织、后勤工作，把更多的上场机会留给年轻球员。

  帕查有格今年38岁了，他和他的老队友们，还想再拼一次。

  “足球里没有败者”

  7月11日晚，李浩搭乘飞机抵达西昌，第二天清晨5点就匆匆出发赶往昭觉，奔赴9点开赛的第一场小组赛。

  从低海拔的海南回到平均海拔两千多米的昭觉，刚上场时，李浩的身体有点不适应，不过他很快调整了过来，在比赛中送出一记助攻。次日的比赛中，李浩在边路突破，把球传入禁区，禁区内的队友没有停球，默契地用脚后跟把球敲回给他，他顺势起脚，将球推入球门死角。这粒漂亮的进球引发了全场欢呼。

  三场小组赛，经验丰富的悬崖村队踢得顺风顺水，以小组第二出线。没想到淘汰赛第一场就遇上了去年的冠军地莫镇队。

  比赛当日是周中，队里的许多球员离不开工作岗位，悬崖村队只得以13人的残缺阵容出战。开赛不到15分钟，地莫镇就连续攻入3个进球。悬崖村没有乱阵脚，仍然严格执行教练在赛前布置的防守反击战术，努力与对手拉扯，创造了几次有威胁的进攻。

  转折发生在上半场加时的最后时刻。由于后腰失误，悬崖村又丢一球。悬崖村队平均年龄比对手大了十来岁，进入下半场，队员们体力明显跟不上了，却无人可换，虽然奋力扳回一球，最终仍以1-4输掉了比赛。

  如此止步半决赛，队员们都感到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教练罗军鼓励大家继续加油。他说，“足球里面没有永远的胜者，像人生一样的。我们几乎总是在失败中总结自己，在失败中爬起来。拉莫精神就是永不言弃，这也是彝族人特有的韧劲儿，顽强，积极，向上”。

  罗军今年45岁，踢了二十多年拉莫杯。1979年，罗军出生在昭觉山区，小学时，随母亲工作调动来到县城，进入凉山民族师范学校附小。

  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足球。

2000年拉莫杯合照，前排右三为罗军

  凉山“世界杯”四十年

  罗军刚到县城时，足球正在这片土地上风靡。内陆的知青带来了这项运动，彝族人天生的好体力，让它的流行迅速找到了土壤。

  后来，昭觉的大学生去外头见了世面，在回家乡的暑假发起了“拉莫杯”——起初，他们在黑板写粉笔字、画海报约球，今天是雄狮队对老鹰队，明天是老虎队打野鹅队。队伍多了起来，他们便组织起了“雄狮杯”足球赛，后来，“雄狮杯”改名为“拉莫杯”，延续了下来。“拉莫”在彝语中是老虎的意思，是彝族人的精神图腾。

  凉山民族师范学校有一块球场，简陋的沙石黄土地，早年间的拉莫杯比赛就在那里进行。现场人山人海，罗军和伙伴们钻进人堆里看球。天上下起大雨，场上的球员仍旧奋力，滚一身污泥，球衣的颜色都难以分辨。观众也舍不得离开，挤挤挨挨地避在树下呐喊，比赛结束后各自拖一双泥泞的腿到河沟里冲洗，浑身湿透着回家。

  农村来的孩子内向，是足球让罗军交到朋友，开朗起来。那时一放学，学校小小的操场上立刻站满百来号人，都是为了抢场地。占不到地盘，他和朋友们就去田地里踢球，捡两块石头，或是用书包当球门。

  长大后，罗军成为阿并洛古乡的教师，在业余开始了自己征战拉莫杯的历程。1999年，他和其他刚参加工作的年轻教师组成的球队，连续两年夺得拉莫杯冠军，自信高涨，决定去西昌挑战市里的明星球队。他们一人凑了50块钱，包下一辆微型面包车，11人挤进7座车里，一路颠婆，差点翻进沟里。第一次踏上标准场地，他们极不适应，场地如此宽大，铺着真草，跑到几乎力竭，也没有一个替补球员可换，最后1比7惨败。

  赛后，全队集体吃不下饭，一行人坐在路灯下掉眼泪。一个过路人背着吉他走过，他们借来吉他，边唱边哭，又激动，又不服气，最后联系上对方教练，约定第二天在硬地场再战一回。可惜最终仍是失败。这下他们看清了差距，收拾情绪，彼此约定回去之后加倍苦练。

  那些年在村小教书，罗军总是带着足球和吉他，每天放学后踢球、弹琴，便吸引了很多孩子。到了周末，学生们就来敲他的房门，找他学球、学琴。就这样，他把体育和音乐的种子播撒到了农村孩子们的心里。其中有的孩子，在他的引导下真的走上了足球的道路，从大凉山踢到了专业队，后来转型当足球教练。很多年后，罗军发现，许多自己教过的学生求学后回到家乡，成为了足球教练、体育老师，又以他的方式影响更多的凉山孩子。

2017年，罗军和指导的瓦吾小学孩子们合影。

  作为昭觉拉莫队主教练，罗军每年都会从拉莫杯联赛中挑选出色的年轻人加入拉莫队，带着他们走出昭觉，参加州、省甚至省外的比赛。对于许多家庭条件不好的农村孩子来说，那是难得的走出去看看的机会。2016年，罗军率领拉莫队夺得了四川省业余足球联赛川西赛区冠军，这场比赛让整个四川都认识这支来自昭觉的彝族球队。

孙继海给昭觉青训教练培训，右二为罗军

  这几年，拉莫杯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它逐渐走出昭觉，走向更远的地方。队员们去了北京，和国安队踢过友谊赛。足球明星孙继海等也陆续到访了这个凉山腹地的足球县城，感受这里的民间足球热情。今年，借助“抖音足球嘉年华”的活动，更多人通过短视频和直播观看了这项火热的民间足球赛事，认识了这里。

悬崖村队在本届拉莫杯半决赛结束后走向场边

  “代表悬崖村踢出拉莫精神！” 

  半决赛的第二天，就是本届拉莫杯的季军争夺战。比赛前，刚刚失利的悬崖村队员们彼此打了打气，专门开了个赛前会议布置了战术，针对对方的重点前锋做了盯防安排。他们决定打起精神认真比赛，争夺拉莫杯第三名。

  16日下午2点，比赛开始。这是悬崖村代表队本届拉莫杯的最后一场比赛，帕查有格没有上场，他全程守在场边，一个劲地向场上的队友喊话：“哨声不止，战斗不息！代表悬崖村踢出拉莫精神！”比赛现场，来了很多悬崖村原住民。他们从昭觉县城步行三四公里，为这支以旧村子命名的球队加油助威。

村民们从昭觉县城步行三四公里，走到实验中学足球场为悬崖村队加油

  帕查有格1986年生在昭觉农村。1998年，他来到县城念小学四年级。那个夏天，法国世界杯的报道铺天盖地，在昭觉，一年一度的拉莫杯足球赛也正如火如荼。他第一次接触到足球这项运动，每天跑到体育场看球，沉浸在热烈的氛围里。那时，罗军和队友们已经是昭觉县有名的球星了。帕查有格和同学们总围在他们队替补席座椅旁，像看偶像那样愣愣地望着他们。

  和每一个昭觉孩子一样，帕查有格从小梦想着踢拉莫杯，和伙伴们努力练习。他跑得快，是昭觉中学100米纪录保持者，他在场上踢前锋或边锋，有速度优势。因为常年踢球，他有着很好的身体素质，高考时，他通过体考考取了四川师范大学的体育教育专业。上大学后，他进入校足球队，参加全省、全国级别的大学生联赛，拿过不少冠军。在拉莫杯，他也很快崭露头角，被选入县队拉莫队代表昭觉外出参赛。2009年，在凉山州第三届运动会足球决赛场上，帕查有格在一次防守时脚踝骨折。他不得不暂别绿茵场，错过了校队的全国比赛，也错过了拉莫杯。  

  2011年拉莫杯，帕查有格重返赛场。这时，他所在的球队已经连续当了多年杯赛第二，他们迎战的第一支队伍，就是罗军所在的老战友队。比赛开场不久，两年没踢球的帕查有格就在距离对方球门很远的位置卸下对方解围出来的球，凌空抽射，打进一粒精彩的世界波。赢下首场比赛后，球队一路奋进，最终拿下了球队首座拉莫杯冠军。

  此后，他们取代了罗军的“老战友队”，成了拉莫杯的新冠军球队。

2011年球队赢得拉莫杯冠军，前排左三为帕查有格

曾经的“昭觉三叉戟”，居中为帕查有格，今年三人都参加了本届拉莫杯

  足球改变了帕查有格的命运，让他走出大山。毕业时，他曾有机会留在成都，但仍选择回到昭觉，他想为家乡做点什么。在悬崖村驻村时，抓经济建设之外，他最上心的就是孩子们的教育。他还记得刚到悬崖村时，一行人一直爬到山顶，才找到了微弱的手机信号。他们坐在山顶，眼前是层层叠叠的山，云雾缭绕，一个村里的孩子跟在他们身边。有人问小孩，你觉得你的家乡美不美？小孩茫然地摇了摇头。他只认得山，还没有见过更大的世界，对美没有概念。

  那时他在悬崖村小学当校外辅导员，给孩子们买来了足球。学校里有个篮球场，就在那块简单的水泥坝子上，第一次见到足球的孩子们兴奋地把球踢过来，踢过去，满头是汗，无比快乐。他看着孩子们一窝蜂地追着足球疯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他常带着孩子们踢球，还请罗军来给孩子们上足球课和音乐课。他们一起筹措社会捐助，给悬崖村的孩子们带来了球衣、球鞋。

  帕查有格说，“踢球的人在阳光下晒着，你会变得阳光、自信，学会团结和坚持”，那是他曾在足球中收获的，也正是“拉莫”的精神。他也以这种精神带着悬崖村脱贫。2020年5月，悬崖村完成了扶贫易地搬迁，山上的村民们爬下钢梯，住进集中安置点崭新的楼房。

  这次以悬崖村的名义参加抖音足球嘉年华，帕查有格也有自己的考量：“不只是让大家了解到我们悬崖村还有这样一支球队的存在，也通过很多直播的镜头，让大家看见凉山的美。很多比赛的场地都在山中环绕，通过体育赛事来做文旅的推广，有非常积极的意义！”

  这场季军争夺战中，悬崖村队以6-1的大胜拿下比赛。20岁的年轻球员、有“凉山内马尔”之称的阿比伍合独进5球，上演“五子登科”，获得了这届拉莫杯的最佳射手。

  看到球队里新生代的后起之秀，李浩心里很高兴。他自己也在最后一场比赛中打进了一粒漂亮的吊射。比赛结束第二天，他登上了回海南的班机，这些天积压的一堆工作还等着他处理。今年，他明显感到县里的足球竞技水平提升了不少，年轻人已经扛起大旗。

  罗军带领着新诞生的冠军队，迅速投入了紧张备战。年轻的“拉莫队”摩拳擦掌，在20日的“抖音足球嘉年华”淘汰赛，遗憾止步八强，2-4输给了主场作战的四合乡久洛队。在抖音直播间，超过178万人观看了比赛的直播。

  当晚比赛时，天公不作美，频频下雨，草地更加湿滑。罗军说，“差点运气，但小伙子们踢得特别棒，最重要的是让全国的更多网友认识我们这个足球县城，感受大凉山的足球热情。”

  罗军对年轻的球员们说，“你们第一次踢这么大的比赛，很激动，没能发挥出真实水平，跟大哥哥们比起来，你们的节奏能力和身体素质都还有欠缺，这很正常。别着急，先享受比赛，学习比赛。你们会长大。”

  7月29日，抖音足球嘉年华凉山站决赛圆满落下帷幕，来自地莫队的球员吉尔子体最终获得“1V1单挑赛”的冠军，当晚有900多万人在直播间观看了决赛，感受昭觉足球、凉山足球的精神。也许不久的将来，就会有来自悬崖村的孩子，来自昭觉的孩子，来自凉山的孩子，奔跑在世界级的球场上。